來源:科技日報 記者:陳瑜 時間:2014-11-11
“他每周要上5天班,早上8點離家來單位,下午4點從單位回家。我每天在辦公室接送他。去年4月2日上午他還在單位上班,中午去了醫(yī)院就再也沒出來?!彪娫捘穷^,秘書郝紅全低聲訴說著老人的點點滴滴。
可是,他再也等不到那個陪伴了三年的老人了。
2014年11月10日7時7分,我國著名材料學家,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2010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師昌緒走完了96年的人生。
先生曾經(jīng)的工作單位中科院沈陽金屬研究所的主頁已修改成黑色,掛上了關于師昌緒先生的生前照片和訃聞消息。
“中國高溫合金之父”,這是國外同行送給他的稱號。因為他,這一涉及航空航天軍事領域的核心材料在我國從無到有,并擺脫國外掣肘;也是他,開創(chuàng)了我國金屬腐蝕與防護領域,倡導材料科學基礎研究與工業(yè)應用相結(jié)合。
“作為一個中國人,就要對祖國做出貢獻,這是人生的第一要義。”他常常這樣說。
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先生一輩子最看重的就是“國家”。
在目前我國的殲擊機上有一個部件極為重要,它是一個不到10厘米的高溫合金,它當中有十個細小的孔,最小的孔只有一毫米,這種技術難度極高的材料決定了我國殲擊機的安全。
1964年10月的一天,晚上8點多,師昌緒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空心葉片,你能不能做?我已經(jīng)拿腦袋擔保了?!遍T一打開,時任航空研究院副總工程師的榮科就急匆匆地沖進來說。
師昌緒留學回國后,作為中國科學院金屬研究所高溫合金研究組的負責人,從1957年起領銜由冶金部主持的航空發(fā)動機的關鍵材料——高溫合金的攻關研究。聽到榮科的話,他愣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榮科是讓他研制航空發(fā)動機用的“高溫合金空心葉片”。
空心葉片鑄造技術,當時只有美國有,高度保密,英國人試了多年,因為性能不穩(wěn)定裹足不前。
“我也沒見過空心葉片,也不知道怎么做。”40多年后,師先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坦陳,“但當時就想,美國人做出來了,我們怎么做不出來?中國人不比美國人笨,只要肯做,就一定能做出來。”
“當時您心里很有底嗎?”面對記者的問題,先生笑了,“沒底。一點底都沒有。”
就在這種無法形容的巨大壓力下,他立即開始組織上百人的研究團隊展開了試驗。他們與發(fā)動機設計和制造廠等合力攻關,攻克了型芯定位、造型、澆注等一道道難關,于1965年研制出我國第一代鑄造多孔空心葉片,這使我國航空發(fā)動機性能上了一個新臺階,只比美國晚了5年。而英國在這之后走完這段路程,卻整整用了15年時間……
“這種葉片裝備了我國上個世紀60至90年代生產(chǎn)的大部分先進發(fā)動機。多年來從未因為該葉片的問題出過任何事故?!碑敃r和先生一起工作的中科院金屬所原所長李依依院士說。
前瞻材料學科發(fā)展
“如今我國碳纖維技術已取得重大進展,各種型號都出來了。雖然還有諸多問題有待攻克,但已不再受制于人?!惫彩陆?0年的國家新材料產(chǎn)業(yè)發(fā)展戰(zhàn)略咨詢委員會副主任李克健說,這也是對先生在天之靈最好的告慰了。
2000年春,年屆八旬的師昌緒找到李克健,說想和他一起抓一下碳纖維。李克健聽后立馬搖頭:“這事太復雜,誰抓誰麻煩!”
李克健說的是大實話。質(zhì)量輕、強度高的碳纖維是航天航空基礎原材料,我國從1975年就開始攻關,大會戰(zhàn)搞了不少,就是拿不出合格穩(wěn)定的產(chǎn)品,許多人避之唯恐不及。
“我們的國防太需要碳纖維了,不能總是靠進口?!毕壬f,“如果碳纖維搞不上去,拖了國防的后腿,我死不瞑目?!?/P>
李克健聽后深受感動,接受了先生的邀請。隨后先生開始召集會議,爭取各方支持,為研究單位申請經(jīng)費、到生產(chǎn)廠家現(xiàn)場調(diào)研。
“搞材料研究,就要千萬百計把材料用上去?!?978年,時任金屬研究所副所長的師昌緒確定了以材料科學與工程為研究方向。
但當時這種觀念并不被人接受,有人認為科研院所應重視理論,寫幾篇文章就行,先生倡導的是器材科長該干的事情。
實踐證明,先生對材料發(fā)展途徑的判斷具有前瞻的眼光。
1997年,我國啟動重大基礎研究規(guī)劃的立項工作,只有農(nóng)業(yè)等5個領域,1998年,在他的積極建議下,國務院科技領導小組同意將材料列為重點支持領域之一。
“材料使用面很廣,但因為太基礎,很多時候反而容易被忽視?!?008年,在接受科技日報記者采訪時,師先生如是說。
1986年,先生出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副主任,當時正值科技體制改革,全國建立了幾十年的幾十個材料腐蝕數(shù)據(jù)網(wǎng)站眼看著沒人管,這意味著多年積累的數(shù)據(jù)將毀于一旦。他力排眾議,把腐蝕試驗站的數(shù)據(jù)監(jiān)測分析建設列為基金委重大項目,常年給予支持。后來,三峽大壩、杭州灣跨海大橋等國家建設工程上馬,這時大家才明白:材料環(huán)境腐蝕數(shù)據(jù)資料太重要了!
有人說,耄耋人該在家盡享天倫之樂了??上壬莻€大忙人,退休后堅持上班三十多年。
郝紅全說,從去年住院,一直到今年早些時候,先生在身體狀況不錯時,還整天關心研究領域的最新情況。
愛“管閑事”的戰(zhàn)略科學家
“先生是個特別熱心的人,不管和他有沒有關系,只要對國家有益的事,他都管?!惫彩陆?0年,這是李克健對先生最深刻的印象。
2008年,科技日報記者采訪先生時,他雖然發(fā)已掉光、牙已全無,但背不駝、眼不花,步伐穩(wěn)健、思維敏捷。
先生有一本“效率手冊”,上面記錄著他每天的工作安排。翻開手冊可以看到——2010年,出差10次,在京主持大小會議幾十個,其余時間幾乎每天都到辦公室工作……
先生常說自己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但他管的所謂“閑事”,卻都是關乎于國家發(fā)展方向的大事。
有人評價,先生是一位特別的科學家,因為他不僅在自己的研究領域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還總能站在更高的層面思考問題。
針對發(fā)展工程科學技術的必要性,1982年、1992年他兩次與張光斗等幾位院士聯(lián)名向國家建議成立中國工程院,并參與籌備建設;2000年前后,又向國家建議組建國家納米科學中心和國家納米工程中心;生物材料成為全球研究熱點,又聯(lián)合我國多個學會成立中國生物材料委員會,成功爭取到2012年在我國召開第九屆世界生物材料大會。
“與先生相處,感受最深的就是他的親和力。”李克健說,在技術科學和工程科學領域,尤其需要團隊精神,需要德高望重的學術牽頭人,把方方面面的力量凝聚起來。這在我國科技界特別重要,也特別不容易。
先生解釋,這是因為自己考慮的是國家全局,不是某個部門利益,更不是個人。
為科學普及和傳播奔走呼號
2013年3月23日,這是先生生前在公眾場合的最后一次亮相,可容納500人的中國科技館一層報告廳座無虛席,甚至過道、門口也擠滿了人。
講臺中央的先生緩緩開口:沒人請我來,我是“自告奮勇”。因為科學家的責任,不光是搞科學,還要搞科普,科普是提高我們?nèi)嗣裥腋5淖钪饕氖侄沃?。雖然我今年95歲,老態(tài)龍鐘,但是還沒有糊涂,我想我還是有責任來向公眾講一講《材料與社會》……
這些年,先生越來越關注科學家與媒體的社會責任。
早些時候,在“科學家與媒體面對面”活動上,先生站在講臺,憂心忡忡地說出了這么一段話:有人說,現(xiàn)在當科學家的職業(yè)向往度排在各職位向往度中列倒數(shù)第二。過去一問小孩長大想干什么,都說想當科學家,現(xiàn)在的小孩卻都想當企業(yè)家或公務員。我們強調(diào)科教興國,媒體就應該自小培養(yǎng)孩子們對科學技術的興趣,啟發(fā)他們的好奇心,讓他們將來從事科學技術工作。
“國家應像支持科技人員作研究一樣,支持媒體做科普。”先生在多種場合呼吁,因為媒體宣傳對引導孩子的思維非常重要,“這是當前非常重要的問題”。
幾年前,一位國家領導人專程到師昌緒家看望他。這位老人言辭懇切地提出兩點建議:主流媒體增加科技報道內(nèi)容,媒體從業(yè)人員要進行科學技術培訓。
這緣于他自己的經(jīng)歷。師昌緒常年讀書看報、收看電視,他發(fā)現(xiàn)主流媒體上科技報道太少,對熱點事件的科普做得不夠。同時,作為我國著名科學家,他經(jīng)常接受媒體采訪,但感覺記者和編導的科學素養(yǎng)不高,甚至犯一些常識性錯誤。這令他十分憂慮。
他的這個呼吁得到了高層的重視。隨后,很多國家部委和機構(gòu)都加強了科技宣傳工作,特別是主流新聞媒體日漸把科技報道作為傳播的“重頭戲”。從事科研,心系科學傳播。他就是這樣一個有責任的科學家。
“其實我有冠心病、肺栓塞、高血壓,還經(jīng)常容易感冒,可老在家呆著我反倒苦惱,工作起來生活就充實了?!毕壬@樣對媒體說:“一般人60歲退休,我已經(jīng)多干了30年,也算對得起國家?!?/P>
先生一路走好!